可百度《秋色正浓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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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、不解之迷
“讨债鬼,尾巴长,
娶了媳妇忘了娘,
把娘扔在山沟里,
媳妇放在炕头上 。
烙白饼,包洋糖,
媳妇、媳妇你先尝,
俺上家后看咱娘……”
老鸹子从豆岗的机面坊出来,一路灰心丧气,无奈地哼着小调解闷。
经过庄头的大队梨园,隔着枯竭的水沟,瞧见正提着衣角在梨树地捡梨的老熟人吴善意,便好奇地问:“吴老二,好好的梨怎么掉了?”
吴善意闻声抬头,见是老鸹子经过,耐心地解释说:“前天夜晚的那场大雨过后,地上就掉了许多梨。昨天刚能下脚,俺就捡了两筐头,放在地上要不了两天,就烂了,那才可惜。”
“能吃吗?”老鸹子有些嘴馋,故意停了下来,歪着头明知故问。
“多是小了点,半口梨,既酸又甜;也有大的,多半有虫眼,挖干净吃起来是一样的。要是好梨,再大的雨,也不会砸掉地上的。”
老鸹子试探着问:“俺还剩几毛钱,能买你几个烂梨尝尝吗?”
“大嫂子,看你小气的,要是不嫌弃,随便拿点回去好了,哪能要钱呢?”吴善意脸上堆满笑意,回答的得体又大方。
“哎哟,也不是你自己家的,看你说的倒轻巧。”她一直留神地盯着吴善意的表情,得到允口,眼睛一亮,故意试探起来,声音很久没有这样温柔过。
“大队有规定,俺只管照看梨园,不能收钱。树上的梨已经不多了,大队逢集就卖。地上掉的梨,俺都有权处理。你随便带点回去好了,保管不碍事的。”吴善意瘦削、小巧,小眼如珠,透露出精明,话也很干练、实在。他见老鸹子还在迟疑,便跨过沟来,委婉地开口道,“再说了,俺家孩子他大爷,平常也多亏你家老二照应,还不知道怎么感谢呢。”他来到老鸹子面前,一松手,就从兜里滚落十来只梨。见老鸹子放下口袋,呆呆地站着,便安慰说,“嫂子,你等下,俺去找个东西给装上,你就好带了。”
梨园边口,是集体盖的三间瓦房,这也就是吴善意一家的住地。老鸹子清楚:如果不是他老大吴善仁当大队会计,就他那德行,八辈子也谋不到看管果园这样的肥差。
不多会工夫,吴善意就找来一个网兜。他蹲下身,把刚才倒在地上的梨一个个拾入袋中,便直起身来故作轻松地说:“大嫂,要是嫌少,俺再去给你弄点?”
“不用,不用,即便是大风刮掉的次品,即使不在其数,也不能多贪。就这……别人要是知道了,也会得红眼病的。”老鸹子忽然意识到集体财产分量的沉重,惊慌得直顾摆手。
“嘿嘿,还是嫂子明理,俺也就不勉强你了。哦,对了大嫂,请神不如撞神,俺正有事情准备请你的,到时候你可一定要帮忙哦。”吴善意搓搓空闲的双手,话锋一转,江湖腔毕露。
“你真是用着人朝前,用不着人朝后。难怪今天对俺这么殷勤,原来是有求于俺啊。”老鸹子丝毫没有防备,生怕中了什么圈套,沉下脸,故意露出讥讽的神色奚落道。
“大嫂子别误会,其实,也没有……什么大事情。就是……俺老吴家在你的庄上有个亲戚,现在出了些麻烦,需要一个得力的人帮助调停。俺琢磨好些天了,认为只有你能调解。叙起来俺们两家还是拐弯的亲戚呢,这个忙你可一定要帮啊,准保你一说就行。”吴善意见她眼睛里充满怨气 ,刀削般的驴脸立刻胀得通红,嘴唇的线条也变得紧张起来,话说得吞吞吐吐。
“俺怎么越听越糊涂呢?别卖关子了,你就直说吧,到底是什么事情,看还能办到。俺脾气想必你也听说过,丑话说在前头,没影的事情,俺帮不了,也不想帮。”老鸹子性急,说话直截了当,越说越快。
吴善意搔了搔头皮,极不情愿地解释说:“实话说了吧,俺本家的嫂子都来俺家哭过几次了,说俺侄女现在过着不是人过的日子,家不成家样,小两口经常分居,翁媳关系、婆媳关系都不好,成天灰心丧气地寻死觅活,便问俺到底该怎么办。俺能有什么辙?对你们西岗也不太了解,正好碰见你,俺突然想到,只要你肯帮忙,这事就好办。”
老鸹子边听边仔细地在脑子里回转,西岗五十多户人家,自己太熟悉不过了,到底会是谁家呢?排来排去,就是排不出来,以为吴善意是故意编造谎言戏耍她,于是把眼一瞪,喝叱道:“你这吴善意,名字真的没有起错,一肚子坏水。从西岗到豆岗,那家锅门朝哪,俺虽然不能说个子丑寅卯,但也知道个八九不离十。屁大的地方,有什么事情能瞒得了咱?侃空都不看对象。你哪有什么侄女在西岗?莫不是拐弯抹角地咒俺家的吧。俺大儿子不在家,蛮子单过的不假,虽然和俺不讲话,怪俺嘴不好,可俺对她绝对没有外心,何况死鬼还经常去照应,这是全西岗大人小孩都知道的。你要不相信,就拿二两棉花去挨家挨户纺(访)一纺(访),看俺说的对不对。”
“大嫂子,你别生气呀,听俺把话说完,看你急的。”吴善意驴脸涨得通红,他知道她有所误会,极力将胸中涌起的气恼压抑下去,自我辩解道,“其实,俺也没有说是你家,怎么会是你家呢?要是你家,这么些年俺能不去登门?”
老鸹子想想他的话的确有些道理,口气立刻缓和了下来:“要怪也只能怪你嘴皮子不利索,俺这脑子里只有一根筋,刚才也是一时冲动,你可不要计较。”
“哪能呢,你是嫂子,高一言,低一语的,俺怎会在意?”吴善意终归是有求与人,态度极为诚恳。
“到底是哪家?”老鸹子急于知晓内情,满脸狐疑地催促道,“你快说呀,别再卖关子了。”
“其实,俺和嫂子商量过了,这个事情看来还需要等一两个月时间,到时候俺和俺哥都要去的,会请你一同到,只是考虑现在还不是时候。” 吴善意可能有什么顾虑,故意遮遮掩掩地说,“总之,你知道俺们到时候会请你帮忙就是了。这个事情说起来话长,一时间也解释不清楚,也不适合这个时候处理。你也不用急,到时候自然会知道。”
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,老鸹子自然明白,其中一定有难言之隐。她也不好相强,便爽快地答应道:“俺不再打听了,你现在不说明,自有你的道理,什么时候需要俺出面,你就吱一声,只要俺能帮上的,一定帮。”
吴善意得到这话,顿时松了一口气,一股莫名的暖流传遍全身,他非常感动,立刻弯腰提起网兜,手把手地交给老鸹子,并强颜欢笑地说:“俺就不留你吃饭了,路不好走,你又扛着口袋,慢点啊。”
老鸹子执意要给钱,吴善意哪还能要,他双手摇得像货郎鼓,又陪上了许多好话,只哄得老鸹子心满意足地走了。
老鸹子顺着田间小路,颤巍巍地往家走,边走边琢磨起来:“俺自从嫁来西岗,算来也三十来年了,从来没有听说吴善意兄弟俩有个本家嫂子在俺庄呀。吴善仁会计也是老熟人了,大人小孩都认识他。鬼也不知道他有侄女在俺庄上啊。还说跟俺家带拐弯亲戚,这范围就小的多了。难道是八棍子打的亲?是亲戚怎么没有见过他吴家这些年去俺庄上走条?有侄女在庄上怎么没有闻听一点风声?还说那家家庭不合,闹得要寻死觅活,这就更跷蹊了。巴掌大地方,哪家情况俺不是了如指掌?听吴善意的口气,不像是侃空,那么他说的到底是哪家呢?难道在俺这小庄上,真的掩藏着什么让人吃惊的秘密吗?”她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,内心总感觉就跟被葫芦头碰了一样。
前天的一场大雨,缓解了田间的旱情,沿途的大片庄稼郁郁葱葱,长势正浓,仿佛重新披上了一层碧绿。丝丝小南风吹拂,花生叶子点头含笑,青铜色的秧子像充了气一样,达到了鼎盛时期,它们全部的养分已经全面向花生果传递,黄豆也正得势,秧子约有半人高,大部分叶子已经发黄,若隐若现的黄豆荚显得格外饱满。玉米已经长得老高,棒子都长足了,鼓满颗粒,沉稳地立在棵子上,贪婪的吸收养份。一撮撮耷拉在棒子头上的深褐色的长樱,直如懒女人那蓬蒿般的乱发。行间套作的豇豆秧子缠绕其上,叶子已有脱落,豆荚籽粒饱满,多半开始发黄。整个田野弥漫着浓浓的清香。
今天是农历二十四节气的白露。俗语有云:“白露白弥弥,秋分稻莠齐。”秋后丰收在望,要不了半月,就该秋收了。
万里无云,太阳高挂在空,烤得庄稼的叶子蔫头耷脑,微风带来习习热浪一阵一阵地迎面袭来,犹如蒸笼在旁。老鸹子走的急,这会便感觉浑身臭汗直冒,脖颈的汗水似乎不断的顺着并不明显的乳沟朝着肚脐流淌。她腾出一只手来,迅速从衣服的下摆插到前胸,搓了搓干瘪的乳房,带出满掌湿漉漉的汗水。
脚下这条乡间小道,是集体出工抬土垫成的,只是简单地从小洪山拖些碎石渣铺在路面,无论是厚度、强度、平整度都不过关。干旱天有机动车行驶,便尘土飞扬,遇上连阴雨的天气,便留下一路的坑坑洼洼。这些凹坑虽然是一填就平,但要不了多久,又自然生成。大雨过后,坑里积水,任那烈日晒、车轮碾,十天半月平坦不了。
老鸹子照着路眼,负重行走,逐渐感觉胸闷气短,额头也沁出了许多臭汗。再一看胸口,竟然汗湿了一片。隔着潮湿的上衣,两处秘密依稀可见。她心下一颤:这真是丢死人了,要是被邻居胡胜林和庄头的杜毒怪他们见了,保管又会两眼死盯住,看着看着就会想歪歪。女人的私密是不能随便暴露的,想到这里,她便拽过挂在脖颈上的手巾,边走边贴着皮肤擦拭。手巾上的绒毛早就掉光了,干挺得如同上过糨糊,擦在皮肤上有些隐隐作痛。她只好动作轻缓地小心擦试着,稍不留神,前脚没踩着路眼,一个趔趄,跌滑在地,口袋也随之滑落在旁。
这一交摔得够戗,胳膊和大腿都发了麻,屁股也生疼。
正当她环顾四周瞧瞧是否有人看自己洋相的时候,突然,顺着地边刮来一丝阴阴的凉风,吹得秫叶“哗啦啦”地响。她顺风一望,一眼发现不远处孤零零的那堆大洋媳妇的土坟。令她胆寒的是,隔着坟头,袅袅升腾着缕缕黑色烟雾。
“俺的娘啊!出鬼了——”
不是亲眼所见,也就罢了,老鸹子正清醒着呢,荒郊野外见此情形,哪能招架得住?差点吓得晕了过去,顿时心惊肉跳起来。
“俺老姊妹呀!俺知道你死得冤枉,你可不能吓唬俺哪!都是你那个歪心眼的嫂子干的,俺也没有撮弄,可别找俺的麻烦啊!你要是在那头没钱用,以后赶清明节,俺帮你烧一把纸钱,你就安心地去吧……”老鸹子以为大祸临头,心虚地把掏心窝的话,一股脑儿倾吐出来。
待她祷告完毕,再也不敢怠慢,连忙收拾东西,急于逃出这阴森恐怖之地。
“大舅妈,原来是你哭的呀?吓死俺了!”
人吓人,吓死人。老鸹子刚抬脚想走,不料坟那边传来一句阴阳怪气的喊叫,着实又吓了一大跳,只觉得浑身每个毛孔都竖了起来,口袋随之又滑落在地。待她丢下网兜,好容易缓回魂魄,就见一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女人飘然而至。
“哦,是……是短命鬼桂香啊。俺说呢,大白天的,怎么能出鬼了呢,原来是你个死鬼作的怪呀……”老鸹子难解心头之气,不停地拍打心口,也没好言相待。
来人扑哧一笑:“大舅妈,看你说的多难听。这不,吃过早饭,俺家小强爸叫俺乘这两天生产队没什么大活,多割点猪菜。俺跑了几个地头,不知不觉地就游到这里了。”
“特意来给你小舅妈送纸钱的?鬼节刚过,你小舅妈就托梦给你要钱了?”老鸹子瞟了一眼这个叫桂香的女人,不阴不阳地连声问。
“看你老说的,别说女人不能上坟,就是能,也轮不上俺来给她烧纸呀。俺娘家姓刘,婆家姓史,俺娘也一直交代俺,说在庄上只有你们两家的舅舅,其他什么张三、李四、王二麻子的都不是东西。”
这女人不依不饶,话里软中带硬,直让老鸹子有口莫辩。也难怪,这个叫桂香的女人的娘,是老鸹子的男人马大哈的亲堂姐,论关系则是马大洋的远堂姐了。
“俺刚才还看见坟头冒着黑烟呢,可是你有意装鬼吓唬俺。”老鸹子嘴上不服气,也就顾不得给对方留面子。
“嘿嘿嘿,嘿嘿嘿,哪是呀,刚才是俺嘴谗了,划拉些干豆野点火烧黄豆吃的。火星子还没灭完呢,就听有声音悲惨地喊叫,给俺吓出了一身冷汗,那不,粪箕子[〈方〉:枝条编的农用具。]还在坟那边呢。”女人奸笑两声后,不知仗着谁的势力,说起话来大言不惭。
“你这是明目张胆地偷吃社员们的劳动果实。亏你男人还是队长呢,别人看到了会能怎么想?也不闲丢人。”老鸹子仗着有理由,旁若无人地对这个外甥女教训起来。
“怪俺口无遮拦,刚才也是您问的急,俺想也没想就把实话告诉你了。您看,俺该说的都说了,一点也没隐瞒,你就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了。是亲三分向,对吧,大舅妈?”说完,她自己也感觉没趣,只粗略地望了眼老鸹子的口袋,便迅速转脸走开。大概是担心坏事再被别人发现,三十六计走为上。
经此番折腾,老鸹子再也顾不得欣赏田野的情趣和体味丰收滋味了,待她再次弯腰抱口袋,这才注意到,脚上的那只大口布鞋,已经粘满了泥巴,里外透湿。原来是不小心单脚插进了一只牛脚坑摔倒的。
四周恢复寂静,老鸹子为了及时远离这是非之地,脚下也不敢怠慢,鬼撵了似地匆忙朝家里赶去。一口气上了岗坡,就看到掩映在绿树丛中的那片自家的村庄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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